离开了迎风楼,勾芺没有在皇宫中停留,径直出了宫门。
而后便听见雪中一个似曾熟识的声音。
“仲司大人?”
勾芺回头看去,便见一个负剑的年轻人站在宫门外的大雪树下,看着自己。
云胡不争。
勾芺平静的看了他一眼,二人之间并无交集,是以勾芺并没有说什么,也不见有什么神情变动,只是看着他。
云胡不争对于勾芺的这般表现并不奇怪,倘若勾芺能够回应他,那才是该奇怪的事情。
“我听说陛下准备放天下妖族重回人间了。”
“你不同意?”
虽是疑问句式,但是勾芺硬是用着平缓的语调说成了陈述语句,好像便是确定了云胡不争不会同意,他便会做出什么事情一般。
云胡不争苦笑一声,说道:“此事自然不是我能参与的东西,只是身为黄粱人间之人,难免会有些担忧与好奇。”
这种事情,自然是渡妖司与陛下之间的事情,纵使云胡不争当初真的未曾选择退出,成为了典客司大人,也无法有什么影响——他们只有些微建议权,而从无决策权。
勾芺平静的看着他,说道:“倘若真的会出事,我自然会扛住一切,过多的担忧,譬如自家都没饭吃,还总想着邻居会不会饿死。”
云胡不争沉默少许,虽然对于他而言,勾芺说的极其没有道理,但是他亦没有要反驳的意思,看回皇宫,缓缓说道:“那就当我未曾问过吧。”
风雪中声音停顿了少许,云胡不争又说了一句:“我只是来悔恨一些事情而已。”
悔恨什么?
勾芺自是不关心,瞥了一眼当初在京都被拖着游行了一日,最终还是悬在了黄粱门外的南风闲的头颅,转身离开。
大概便是未曾劝住南风闲坠入深渊吧。
当初南风闲一刀杀了镇妖九,一刀劈开了城门,人们自然不会再对他如何逃出牢狱有所不解。
只是云胡不争心中却明白,南风闲终究是他救出来的。
纵然当初他没有得知消息,去牢狱中看过一眼,南风闲大概也能自己出来,但是如果没有自己的掩饰,京都是否会早点发现他的异常?
云胡不争并不知道这件事情中的另一种走向,但是如今而言,当初京都失守的罪孽,他也要同担一半。
倘若放在过去孑然一身云胡不争的那些时候,大抵他便会站出来,站在人间白日之下承认罪责,而后满怀愧疚的死去。
但是现在他只会满怀愧疚的活着。
出了京都向西十里,有个无名小镇,镇上靠着某条无意流过的溪流处有户人家。
那是他后来出了京都之后买下的院子。
院子里有个女人或许正倚着小火炉,看着风雪披着大绒衣小小的缩成一团。
这不是当初他心心念念想要的结局,但终究已成定局。
他不是那个站得笔直看着京都说着云胡不争的年轻人,他只是人间万千民众之中的一人。
自然要想着一些凡俗的事情。
比如成亲。
云胡不争想到这里,却是有些叹惋的看着高悬于墙头风雪中的南风闲,因为天气格外寒冷的缘故,那个头颅依旧没有腐败。
“原本想着,我云胡一家就只剩我一人,她那边亦是曾经流落的遗孤,后来我们成亲的时候大概也只能请你去做一个证婚人......”
云胡不争看着那个风雪中平静下来的头颅,喃喃的说着。
“但你怎么能够去做这种事情?”
话语中情绪并不激烈,只是寻常的反问一般。
但终究还是有着许多悲怆的意味。
来自于过往的故事。
“或者我来做你们的证婚人?”
宫门处却是传来了一个平静的声音。
云胡不争看过去,便看见女帝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看着云胡不争也看着南风闲的头颅。
云胡不争沉默少许,看着女帝那一身白衣,缓缓说道:“陛下节哀。”
旁人或许不知道女帝与少年之间的关系,勾芺纵使知道,亦不会关心,但是云胡不争当初却是在宫中桃林或是屠戮群臣的大殿外看见了许多。
所以红衣与白衣的区别,大致便是因此而来。
女帝却是也未曾想到云胡不争见到了她会先来一句这样的话,但终究与勾芺相交多了,又或者少年死去,再无表露情绪的必要,风雪吹过一刹,那些原本应有的悲怀便消散无踪,只是平静的看着云胡不争说道:“自然如此。”
云胡不争看见女帝的神情,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回答她先前的那个问题。
女帝却有些不愿话题就此终结的意思,继续看着云胡不争说道:“你说需要一个证婚人,你觉得朕如何?”
云胡不争摇摇头说道:“我只是一介人间草民,陛下何必如此?”
但这样终究有这样的理由。
譬如女帝想要云胡不争重回京都。
“你可以不是草民。”女帝缓缓说道。
云胡不争沉默少许,说道:“典客司中已经基本完善,南风闲死了,从下级提拔便可以,又何必再看着我不放?”
女帝闻言却是笑了笑,说道:“当初看着不放,可是你。”
云胡不争摇了摇头,说道:“但终究是当初不是么?”
当初云胡不争自是一生执念在于典客司,只是在女帝让勾芺杀尽朝臣那一日,便放弃了一切。
更何况,那终究只是止于贼名之事而已。
“典客司不行,那镇妖司呢?”女帝看着云胡不争问道。
“镇妖司有勾芺,我们这样的人又何必掺和进去。”云胡不争缓缓说道。
“勾芺在这些事情完结之后,便会离开京都。”
云胡不争沉默了下来。
“而且镇妖司也不再会是过往的镇妖司,这件事你应该清楚。”
云胡不争沉默了许久,看着面前的女帝,后者的神情并不像是在说笑,倒有一种极为认真的意思在其间。
抬头看着南风闲的头颅,又看着京都这场大雪,云胡不争向着女帝躬身行了一礼,平静的说道:“多谢女帝厚爱,但草民已没有再重回京都的打算。更何况天下良人名士自然不尽其数,陛下还请另寻贤才。”
女帝叹惋一声,看着云胡不争许久,转身走回宫中去。
隐隐约约似乎听见她感叹了一句——“人啊!”
没有下文,只是这样一句感慨而已。
云胡不争依旧站在那棵大雪树下,看着南风闲的头颅。
人当然便是这样的,没有什么一成不变的。
与初心无关。
只是世事迁移,只是信仰不复而已。
云胡不争便这样在宫门前站了数日。
而后拖着冻僵麻木的身体一瘸一拐的离开了京都。
自是回人间小镇去。
勾芺在外喝酒的时候,渡妖司中便来了人,意思便是女帝已经安排了一批人过来,在职位方面还是要勾芺回去定夺一下。
勾芺对于这种事情,向来不感兴趣,只说女帝如何安排,那便如何安排下去。
那人虽是无奈,但也无法说什么,当初司主尚在的时候,虽说将一切事情都交给勾芺,但是勾芺的确也未曾对于这种事情管过什么,只是在一切大事之上会选择干预一下。
但是司主当年也挺懒的,所以他们倒也不会不适应,再次请示了一遍,得到勾芺确切的回答,便匆匆回到司中去。
勾芺虽是一如回到过往闲适的日子一般,终日在京都喝酒,但是心中却是始终存在着一些警惕。
便是那曾经出现在过十里坡与京都之中的镇鬼司的动静。
只是一如当初忽然出现一般,此后却是再没有在京都察觉到异样。
宫中依旧在围绕着北方二城的问题想得焦头烂额。
尽管女帝已经决定先处理妖族之事,再来想办法将二城夺回来,但是右相他们的侧重点向来便不在于此,是以才会一直未曾停息出兵的言论。
女帝亦是出宫到酒楼中问过勾芺的意思。
勾芺依旧是那一句‘我不是用兵之人’,将问题推了回去。
尽管勾芺也不愿看见李阿三便这样占据着黄粱的二城——从狭义而言,他是妖族之人,从广义而言,他与女帝他们一般,都是黄粱人。
与槐帝当年说过的那句话有些类似,倘若事成,槐安会说他是千古一帝,黄粱会说他是云梦人——槐安与黄粱二国的统称,而鹿鸣会说他是人间人。倘若事败,鹿鸣会说他是云梦人,黄粱会说他是槐安人,槐安则不会承认他是人,而是恶鬼——显然槐帝成了鬼。
勾芺坐在窗边,此时自然再无人一同来喝酒。
曾经一同喝酒的人早已经死去,究竟是谁的过错,已经无法说清。
但勾芺向来独行成性,自然不会有所感伤,只是平静的倒着酒,而后饮着。
窗里窗外风雪中,人们小声的议论着一些事情。
或是妖族重归人间,将会对人世造成如何的冲击,或是黄粱北方,被槐安占据的二城何时才能夺回。
依旧有一些人在谈论着勾芺。
譬如先前那些事情不过是女帝与勾芺所唱的一曲大戏,目的便是为了稳固女帝的帝位——由妖族支持而来的女帝,自然会处境尴尬。
自然也有人反驳,譬如他在镇妖司,在司主身边待了这么多年都无事,自然不会是妖族。
尽管有人反对,但是并不意味他便是支持勾芺的人,或者是为了唱一些反调,来证明自己独特的见识,或者只是诚恳的实话实说,但终究人们还是对于依旧存在于京都安然无恙的勾芺存在恐惧之心。
是人是妖都没有关系,重要的是勾芺什么时候才会死。
勾芺喝着酒,平静的听着那些议论。
说话的权利属于人间每一个人,他只是听着。
或许会做什么,或许不会。